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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月上重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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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10章
      “代书可以当日结账。”
      楼枫秀踢开趴在脚面上酣睡的狗子,半晌,忍不住问“代书,赚的很多?”
      阿月停笔,从怀里拿出一把铜板,捧到他眼前去。
      “干什么?”
      “给你。”
      楼枫秀伸出双手接过,数了一遍,六十文整。
      在楼枫秀偷人荷包挨打那会,阿月就在某个街角,找到一处撰写碑志书信的代书摊前,自请帮人写了几章字。
      摊主见他字笔俱佳,遂请他帮衬代书,今天才算开始,一天的价钱。
      挺多的。
      比那天四人拉木料累死累活一天下来还多。
      “学吗?”阿月又问。
      “不学。”楼枫秀嘴硬。
      “好吧。”他起笔续书。
      楼枫秀捧着一把铜板,沉思半天,突然闷声道“这些我要用,算我欠你。”
      “为什么?”
      “哪有为什么,以后我会还。”
      “你不欠我,也不用还。”阿月道“我所有的钱,全部是你的。”
      楼枫秀沉默了会,他有点想不起来,自己到底做过什么,竟然让阿月认定自己是这么个霸人银钱的恶霸。
      “不要了。”他将铜板又推到阿月眼前。
      “为什么不要?”
      “......”
      “你说过,小弟的钱,就是你的钱。”阿月面容有些失落道“你不要我的钱,是不是,不想要我。”
      “......”楼枫秀无语凝噎。
      片刻后,装模作样拍了拍阿月肩膀“爷试探试探你,行,算你懂事。”
      说罢,撕下一块布,把钱包了起来,扒开草枕塞到里头。
      --
      这几日戏班无人,深夜安静。
      除了狗子。
      粉粉离火堆太近,半夜被燎了尾巴,它嗷嗷叫唤两声,吵醒了楼枫秀。
      他人还迷迷糊糊,发现又把阿月当草枕搂进怀里。
      懵了片刻,竟有些不舍得推开。
      遇到阿月以后,开春的风寒,却没令他觉得冷过。
      他抽开取暖好物,翻个身来帮狗子灭了火,随后把狗子塞到脚跟棉被,继续倒头睡下。
      须臾,身旁人微微动身,轻轻伸出双手,将他揽入怀中。
      一大清早,楼枫秀刚睁眼,就看见阿月在支火熬粥。
      糯米香甜暖胃,喝完浑身舒坦。
      吃完早饭,阿月动身上街。
      “等等”楼枫秀喊住他,掏出草枕里包起来的铜板,道“我交代你个事,就是这个钱,你拿到南五里街,那有个卖粘糕的大娘......”
      “我知道。”
      “你知道?”
      “嗯。”
      “你都知道什么?”
      阿月想了想道“我知道大娘姓李,有个女儿,叫雀雀。”
      楼枫秀揉了把后脖颈,瘸着腿站起来“算了,我自己去。”
      他揣上布裹散钱,阿月牵着狗,俩人一起出了门。
      一路穿过大街小巷,走到南五里街的街尾。
      --
      阿月不光知道大娘姓什么,女儿叫什么,还知道,他们多年前产生的渊源。
      楼枫秀刚刚流浪到定崖县城时,正值寒冬腊月。
      那时的楼枫秀,离饿死只差半口气,小小一团,蜷缩在一户小院的泥巴墙头底下避风雪。
      他没等到死,倒等来一碗热腾腾的粘糕汤。
      送汤来的,是个不满三岁的女娃娃。
      她走路还有点晃荡,牢牢捧着一只小木碗,将属于她的食物,毫不犹豫分给了陌生的小少年。
      女娃娃内敛,递完赶紧跑回娘亲身边。
      于是他掂起脚,透过低矮泥墙,看见慈眉善目,如同菩萨降世的妇人。
      她亲吻她的孩子,夸赞她的善良,隔着墙头,向他微微笑道,她说“别怕,孩子,快吃吧。”
      楼枫秀闷头吃完,很快恢复精神,躲在院头,时不时偷窥墙内情景。
      等妇人与女童用完了饭,立刻眼疾手快冲进去,闷起头来帮二人洗碗擦桌扫院子。
      妇人摸了摸他的头,微笑着,很满意的样子。
      她说,你真是个好孩子。
      跟夸自己女儿一样的语气。
      可是饿了太久,粘糕太难消化,他来不及感到难为情,突然开始呕吐起来。
      直到吐尽残渣,渣中带血。
      他惭愧极了,拢起雪末,闷着头,和着眼泪,一点点清理呕吐物。
      太丢脸了,他只想跑,可是雪势不减,风声浩大,他似乎被风阻拦原地。
      还待抽身,一回头,却是妇人抓住他的后衣领子。
      妇人没有嫌弃他,也没怪罪他浪费粮食,而是和善的告诉他。
      “风雪太大了,你进屋来避避吧。”
      妇人不光带他进了屋,还给他披了件粉色的小衣裳御寒。
      衣裳绣着小花,跟女娃娃身上衣裳一样。
      妇人还为他熬了一锅滚烫的糯米粥,为他一人熬的。
      他吃的干干净净,一口也没剩下。
      入夜后,妇人拼了两张椅子,让他睡在上面,好以度过风雪。
      他留宿的当晚,开心极了,他以为这个菩萨一样的好人,已经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。
      他甚至在想,那我以后喊你什么呢。
      像小女娃一样,要喊娘吗?
      他在幻想中酣睡,次日一早,他在小女娃的哭声中,从椅子上站起身来。
      在妇人做饭,没有人照顾小女娃,他便带着小女娃,逗她玩耍。
      妇人家中贫瘠,没有第三只碗,做好饭后,妇人便将女娃娃的碗借给了他。
      他狼吞虎咽吃饭,期待的等候着。
      等她们吃完东西,能立刻发挥他的用处。
      他洗碗洗的很干净,搓的很用力,一双手搓的通红,裂口往外淌着血。
      那场雪下了很久,又没有很久。
      雪停以后,妇人依然和善,她和善的对他说“孩子,雪停了,你走吧。”
      他无助的抓着身上的小衣裳,想争取一下,于是问道“我,我哪里做错了吗?我会改的,我还会做很多事,我能学的。”
      妇人难过的看着他,她说“孩子,你看我这家徒四壁,给你的吃的,是从嘴里抠出来。
      孩子,你这么乖,肯定能找个好人家,我实在养不起你,我还拉扯个女娃,养了你,我们一起,该怎么活。”
      他算个聪明孩子,不像如今这样无赖。
      于是点点头,脱下妇人给的小衣裳,拍了拍上面的土,但其实什么也没拍掉。
      叠好以后,放在桌子上,转身跑出去的时候,听到妇人哭声。
      妇人以为,那孩子会继续流浪,也许冻死在某个冬夜。
      她觉得心疼,又宽慰自己那都是命。
      人各有命,对错无法评判。
      人间之大,想必不会再有交集。
      而大概在三年后某一天,妇人的小女娃娃跑丢了。
      在那一阵,城里总出拐卖人口事件,妇人报了衙门,两天下来没有任何音信。
      她心急如焚,满街拉人就问,可惜根本问不出结果。
      万幸的是,在第三天半夜里,女娃娃自己回了家门。
      娃娃告诉母亲,她说“娘,带我走的叔叔说,要送我和许多姐姐一起去江南。能学弹琴唱歌画画,以后能赚很多钱。”
      “我的孩子,可你是怎么回来的?”
      “是那个小哥哥,他不让我走。”
      “哪个小哥哥?”
      “就在我们家,睡椅子上的哥哥呀。”女娃娃说“人家跟他要钱。他就把我买回来啦。”
      哪来的钱呢。
      他偷来的。
      妇人终于想起那个孩子,他瘦的像把干柴,却乖的让人心碎。
      妇人抱着女娃娃,忍不住嚎啕大哭。
      三年下来,她替人做些女红,终于攒了些钱。
      希冀能够支个摊子,卖点吃食,好勉力支撑起生活。
      多养一个半大小子而已,无非砸锅卖铁。
      她下定决心,于是沿街找了许多天,终于找到了他。
      小少年已经抽长高了身量,穿着极不合身的脏衣裳,露出的皮肤带着伤口和污血,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眼睛。
      他吊儿郎当穿街而过,脸上挂着青青紫紫一大片,硬挂起一副凶巴巴的神色。
      比起儿时的乖巧,实在有些难认。
      妇人努力认了认,还是认了出来。
      还没等近前,那孩子发现了她的靠近,简直比老鼠跑的还快,呲溜就不见了人影。
      到如今,终究没能成为一家人。
      那妇人后来在南五里街摆摊卖红豆粘糕,姓李,熟客喊她李大娘。
      楼枫秀十岁流浪到这里,从此没再离开过。
      他几乎是看着雀雀长大的,并没有离他们所居之地过远。
      但他格外识趣,一直没再跟令妇人看到过他一回。
      自此以后,李大娘便时常悄悄支使雀雀,去为楼枫秀带去些吃的。